“雪地上蕩漾著歡聲笑語,那是我們的女籃在練兵,當她們苞綻花紅之時,辛勤的園丁卻不知讓命運拋到哪里!”
1975年,在貴州的一個小縣城里,擔任青少年業余體校女子籃球隊教練的王志綱,眼前是女孩子們的嘰嘰喳喳,身后是一望無際的平庸歲月。懷著迷茫復雜的心情,他寫下一首題為《園丁》的小詩,慨嘆命運。
此前,他剛從泥瓦匠的行當里脫身而出。在那里,他的同伴不乏勞改犯、強奸犯等形形色色的各路人士。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他,借此對底層社會的苦難與情狀有了直接的感知。此時,他并不知道,在命運之神的注視下,他此后將經歷蘭州大學學生、新華社名記者、電視制片人、學術研究者、地產總策劃、智庫創辦人等多種豐富多彩的身份與際遇。
蘭州大學里,伴隨著大漠孤煙、荒涼落日,他反復地研讀《資本論》和《毛澤東全集》,這為他日后在南中國多次引領輿論風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作為名記者下海后,他又幸運地趕上了地產業勃發的時代,這架日夜轟鳴的“造富機器”讓他成為這個國家里很多財富神話的幕后推手,卻也讓他飽覽金錢背后,人性的多種復雜面相。轉型城市策劃,他的客戶不乏如今廟堂之上的正國級領導人。這么多年來,不粘鍋的性格讓他錯過不少“機會”,卻也換來了安心與安全。
如今的他,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歲。他常常望著肩頭上壓迫著自己、正志得意滿的小不點,玩笑涌上心頭:自己是不是反該叫他爺爺?這種時候,江湖已遠,一路踏浪而行的他,老疲,卻又自得。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管他世間萬千事,閑來輕笑兩三聲。
這個中國第一代的“知識網紅”,朋友圈里多是些吃喝玩樂,忘情山水之際他也常憶起當年風云激蕩的日子。在那首《園丁》小詩落筆十年后,他在《人民日報》發表了《廣州人經受了三次沖擊波》,一戰成名,眼前洞開一個希望無限的新世界。他在給妻子的信中一掃沉郁之氣,轉為舞臺明星般的驕傲抒懷:“感謝機遇為我提供了一個競爭的天地,在這個擂臺上,我能隨時享受到擊敗對手的勝利喜悅,因為,我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弄潮兒!”
對于中國脈搏的跳動,他依然保持著敏感的觸覺。他每年的大勢分析,依然引爆新媒體,從去年的《亂世生機》到今年的《中國的邏輯》,都過了百萬閱讀量,甚至被中央黨校拿去當做參考資料。只是,今日不與舊時同,媒體江湖一片喧囂背后,其實是一片蕭索。但他看的是大局,在他眼中,全球大棋局,中國正處在一個關鍵點位……
訪 談:陳為
來 源:正和島(ID:zhenghedao)
父親與岳父磨快了我這把刀
我出生在貴州畢節的一個小縣城,我父親是一個中學校長,教育家,我家祖上是黔北甘溪河有名的士紳人家,耕讀傳家。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除了努力工作外,平時常常身著一套筆挺的黑尼外套,內穿一件白府綢襯衫,腳蹬一雙烏黑的牛皮鞋,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在我們那小縣城確是鶴立雞群,完全一幅整潔干練的知識分子形象。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他每天都會帶三份報紙回家,《參考消息》、《文匯報》和《貴州日報》,讓我們對四海九州、大江南北有了初步的認識,他經常和我們兄弟幾個縱論天下,從小就給我們講王陽明,講龍場驛,講奢香夫人,講明洪武年間開埠云貴,又經過清明兩朝近百年來歷任君主的改土歸流方針,羈縻千年的化外之地終為王土等故事。
那時候,我剛度過了識文斷字的初級階段,開始迷上了一套講解中國成語的連環畫。父親常常在家,正好可以隨時給我講解讀不太懂的書中故事。當有一次我問起什么是“龍場悟道”時,就見父親的臉上一掃陰霾,突放光彩。父親說悟道的主人是我們的同姓本家,悟道的地點就在離我們家不遠處的修文縣龍場驛,距離有二十里多路。話說古代貴州屬于瘴癘之地,是朝廷貶官和充軍發配的首選。時任兵部主事的明代哲學家王陽明因反對宦官劉瑾,被廷杖四十,罰貶至龍場驛。那年頭,貴州只有奢香夫人修建的五尺道與外交往。這條道從貴陽經黔西、大方、畢節、烏蒙山通往云南,而龍場驛則是五尺道上的第一休息站,王陽明在此當了“驛丞”,相當于現在高速公路服務區招待所的所長。仕途中輟,王陽明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利用這難得的淸閑,潛心悟道,終于得出了“心學”。
什么叫心學?父親只告訴我三句話,“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和“致良知”。那時我根本不明白這些短語的意思。但就在那一刻,父親在我心里播下了愛好哲學的種子,使我后來對中國傳統哲學情有獨鐘。等到過了而立之年、智慧趨于成熟的時候,我才進一步理解了這三句話的真正內涵,同時也理解了為什么曾國藩、蔣中正都如此推崇王陽明。
如今王陽明似乎在一夜之間就火了起來,其學說已被炒作成了一個類宗教的神物。其實,陽明心學既簡單,又深奧,“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其實四句話就夠了,主觀意識沒有建立的時候,人是客觀存在的、無善無惡。當你的主觀和客觀接軌,產生欲望,才有善有惡。逐漸內修自省,區分善惡,這就是致良知的過程,主觀意識與客觀世界不停的斗爭,為善去惡,這就是格物。
心學之偉大在于它突破了藏在書柜里幾千年的宋明理學,直接走到實踐中,提倡知行合一、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強調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
王陽明可以說生活在大明的至暗時刻,劉瑾把持朝政,貪腐橫行,積重難返。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敢于直言,主持公道,提筆安天下,上馬定江山,他雖然屢遭磨難,陽明心學卻光耀千古。一個人在這個世間就像滄海一粟,你不能選擇出生的環境,盛衰治亂,皆有天定。但是不管是盛世還是亂世,吾心光明,夫復何求,把自己做好就夠了。
我受益終生的學養積淀就是從父親一次次的“庭訓”中學到的,所以我很感謝父親,家學家風就像是源頭活水,讓我受益終身。回過頭來看我大學同學們,我們接受了同樣的學校教育,但他們很多只局限在老師給的框架之內,殊不知這部分在知識的汪洋大海中簡直就像一杯水,遠不足以助你駕馭這一生的風浪。
當然在學習方面,我也有個致命的問題,就是語言天賦不高,即使通過正規的學校教育,仍然是深感無力,拼音發音不準帶來了重重障礙,打電腦一拼音就打錯,幸好現在可以手寫,省去我一大麻煩。英語更是這樣,我學了三四年英語,直到現在只會一句話,“long long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
1977年上大學前與朋友們的合照(后排左方為王志綱)
父親在我年少時的教育,使我具備了觀察事物的方法論雛形,包括通過客觀和主觀的演變,了解宇宙和世界,觀察大勢和人心。幼年時候我對大形勢的判斷力遠遠地超過我的同齡人,尼克松訪華新聞曝光時,我周邊的人都是懵的。我卻深知,天要變了,時代將會重新打開。就像現在的朝鮮,既然要對外開放,就必須要走向人類的共識。
很多人問我從事這么多行業,從學者到記者,到房地產,到區域戰略,到國家戰略,這其中最根本的東西是什么?這里面其實最根本就是方法論。中國有句古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磚頭瓦塊等建筑材料蓋不成高樓大廈,必須要立起屬于自己的四梁八柱。我在大學這段時間,就是奠定基礎的四年,鉆研哲學、歷史包括經濟學,形成了自己的方法論,這點我非常慶幸,也非常感謝命運的眷顧。1978年考大學的時候,想去北大新聞系,因為新聞系調整到人大,后來到了蘭州大學讀政治經濟學。剛開始非常惱火,根本不想學,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對“政治”兩個字深惡痛絕,“四人幫”把政治經濟學教條化了,而且一聽說蘭州,一下子就想到“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不寒而栗。
1978年,出生于貴州的王志綱考入蘭州大學政治經濟系
但是不去沒有辦法,現在回過頭來想,反而覺得很幸運。有一次專門在某論壇講這個點,還得罪了很多北大學子。我說幸好是在蘭州,沒有卡拉OK,沒有酒吧,沒有各種泡妞的機會,所以只好老老實實讀書,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這種蒼涼浩瀚的環境,質樸耿介的民風,反而讓我扎扎實實的學了四年。
這的確是我真實的心靈感受,到了蘭州以后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極其困乏,只好老老實實讀書。還有蘭州很閉塞,教學全部延續蘇聯式教學方式,讀原著,一讀把人讀的死去活來,讀的我天門大開。當時蘭州大學讀兩年《資本論》,主要是第一卷,第二卷也讀,但是把第一卷讀兩年,最后圍繞資本論開了30多門輔助課程,經濟學、經濟思想史、剩余價值等。我覺得這輩子最大的收獲就在這點,兩年下來讀了七遍《資本論》,第一遍讀的時候提起就罵,這個老頭子故意整人,簡直是天書,根本讀不懂,很多概念、邏輯,特別是他喜歡用典,《荷馬史詩》、《伊索寓言》、莎士比亞等,逼得我們把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這些東西都要去看,再讀第二遍感受這個大胡子太超人了,知識怎么這么豐富,信手拈來,就到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就漸入佳境了。
如果說父親在我少年時給了我文化開蒙之恩,那成年后,使我思想和文化日臻成熟的恩師就是我岳父。他是一個老干部,但早年畢業于燕京大學,而且一生手不釋卷、筆耕不輟,同時他還是一位功力深厚的馬克思理論家。
他雖然是我長輩,但我們是一對冤家,他讀《資本論》讀了20多年,后來我說他讀《資本論》都讀成了教徒,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凡是毛澤東、馬克思沒有說過的不能做,凡是說過你就做,這就是讀死書,讀成原教旨主義者了。我把馬克思只是當成一個尊敬的學者,最后把他的書當成學術著作,不是讀成宗教。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就是方法論,毛澤東也非常重視方法論,延安期間的許多著作,通過“矛盾論”和“實踐論”來改造我們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