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正是鄧公南方講話引發全國改革開放高潮再起、世人矚目的“十四大”即將召開的重要時刻,受新華社委派,我和另一位記者李曉崗聯合就國內一些宏觀問題進行了一次歷時兩月的大跨度采訪。出于選題的需要,我們的行蹤幾乎包括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大部分熱點地帶,興旺的廣東、雄風重振的上海、活躍的溫州、不甘沉寂的寧波、新開放的云南和北方新崛起的山東以及仍被“東北現象”困擾的遼寧;我們還拜訪了各省市的主要負責人,如上海市市長黃菊,湖北、云南、山東、遼寧的省委書記。在此期間,我們還深入西南邊陲的大理、瑞麗、西雙版納等地區,考察邊貿之余領略了少數民族的醉人風情。
借緊張采訪之際,草成日記若干。盡管略嫌粗糙、零碎,但卻是真情實感。現特奉獻給關心走向市場經濟之中國的讀者們。其中不少在當時不便講、不便多講的東西,現在讀來,或許別有意味吧。
1992年6月12日晴
飛北京。
民航機票又漲價。明漲暗漲,廣州至北京的費用已由五百來元升至七百多元。記得1986年我初下廣州,北京到廣州的機票不足兩百元,短短數年漲了三四倍,扣除通貨膨脹因素也漲了一兩倍,而且服務質量一年劣甚一年。利用壟斷地位,主要靠漲價來提高效益,恐怕為中國民航獨有吧!
下午抵京。行裝甫卸,三山五岳的朋友們聞訊即來相會。話題聊開,明顯感到南北差異。誰提拔了,誰得勢了,政治、仕途仍為北京人的熱點話題,不過這次還多了“下海”的新話題,但多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這同南方埋首經濟的務實姿態形成鮮明對比。
晚上會《經濟參考報》理論部主任楊繼繩。談及當前形勢,這位新華社公認的經濟學家談到一個信息:近日應邀會見日本新聞代表團時,日方提出了不少問題,對調查采訪頗有借鑒,茲記之:
1中國改革開放政策會否逆轉?
2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會否發生碰撞?
3經濟自由化會否帶來政治的自由化?
4伴隨市場化改革的展開,社會主義會否成為空殼?
5發達的沿海和落后的內地會否發生摩擦?
楊走后又來了一批各分社記者,七嘴八舌,話題仍然圍繞中國南北差異和社會風氣演變問題。
山西分社記者張懷京頗具農民式的幽默,說話形象而傳神。他說,時下中國,南方是經濟利益驅動型;北方還是政治鼓動、行政指揮型。他具體舉例說:溫州是背著石頭過河(即資本主義罪名這一石頭),不斷前進;山西不少地方的干部卻唱著資本主義(指個體與私營經濟)、喊著社會主義過活。
談及最近中央為落實小平南方講話精神,剛剛發布的全方位開放的文件精神時,一些剛從上頭采訪回來的記者透露了這樣一個決策信息:搞了十多年改革開放,發展到今天,僅靠廣東及沿海地區顯然帶不動整個中國,為解決“小馬拉大車”的困難,才有了“四沿”(沿海、沿江、沿邊、沿線)開放的全方位開放政策的出臺。1992年參加新華社小分隊與匯聚北京的各地年輕記者交流小平南方一把火,神州大地風雷激。總的感覺是,徘徊了幾年的中國社會,仿佛洪濤出閘,又將有大的突破和發展了。由此,各種新的矛盾、沖突又將尖銳起來。作為一個記者,這可是一個觀察社會的極好時期。
明天就將開始大跨度的調查采訪了。先跑云南,這是個新開放的沿邊地帶。
1992年6月15日晴
昆明比我想象的要氣派、繁華一些,但匆匆而過沒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7時出發,去大理。
昆明到大理路程四百多公里,公路路況較好,為舊時著名的滇緬國際公路,亦稱史迪威公路。史迪威為抗戰時盟軍最高統帥羅斯福總統派給蔣介石的中國戰區參謀長。該公路是盟軍為打破日軍對華封鎖、溝通中國西南同東南亞聯系而在戰時搶修的。山道彎彎,走了八個多小時,直到下午四時多才到大理。
大理是云南的白族自治州州府,20世紀60年代因電影《五朵金花》而名播海內。大理之美果然名不虛傳:蒼山聳立,青蔥幽深;洱海浩浩,海水碧綠。大理就坐落在這如詩如畫的夢境里。
大理更誘人的是它的歷史。這里古為南詔國國都,唐時極盛,而今還遺有舊城、塔群。大理的塔同國內任何地方都不同,外型如佛教舍利塔,但遠看玲瓏剔透,色澤誘人,原因是塔身全涂上了一層有熒光的乳白色。
關于大理風光,有風花雪月之說,即蒼山雪、洱海月、上關花、下關風。
下關即今日大理州所在地。下塌于此,其風的確名不虛傳。橫臥床頭,清風八面撲來,十分爽人。半夜若關不好門窗,一夜乒乓亂響,難得安寧。
大理白族姑娘不僅裝束漂亮,而且美麗動人。白皙的肌膚,動人的五官,國內少見。進招待所下塌時,恰逢一白族姑娘在打羽毛球。紅色的上衣,白色的頭帕,還有搭配得體的裙褲,再加上鴨蛋臉龐、高高鼻梁,水汪汪的雙眸,直迷得同行一司長邁不開步,繞著小姑娘轉了兩圈,口中自言自語:真漂亮,白族姑娘真是這么漂亮……司長的神態把姑娘窘得面若紅霞。
晚宴由州委請客。云南數日,這才算開了云南菜眼界。十幾個菜,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砂鍋魚”,由二十多種原料熬成。除洱海魚外,還加上云南著名的宣威火腿、蝦米、香菇、玉蘭片、海參、雞肉等,汁味十分可口,國內各菜系湯肴中僅見。忍不住喝了四五碗。
晚上,州文工團為大家進行專場演出,題為“白族三碗茶演出晚會”。演出時方知,三碗茶為白族待客最高禮儀。文工團將此禮儀同演出糅在一起,又演又唱又敬茶又邀同演,十分有趣。
三碗茶,第一碗苦茶,第二碗甜茶,第三碗回味茶。三茶均有說法。
據介紹,云南為全國少數民族最多省份,計24個。大理在云南又為第一,有13個少數民族。其中,除漢族外,依次為白、回、傣、藏族等。
大理為昆明去中緬邊境瑞麗的中間點。這些年毒禍泛濫,據說這個美麗富饒之地,竟成了國際販毒集團出沒的地方之一。陽光下的陰霾,生活有多少不和諧的變奏啊!
1992年6月16日晴
晨7時出發,先繞洱海轉了一圈,碧波蕩漾,翠山環繞,景物之美,令人不忍離去。繞海后直奔德宏州所在地潞西縣,縣城頗有名氣,叫芒市。
行程八百多公里,路況之險峻只有地無三里平的貴州堪可比。路面不少是用石片砌成。據聞為抗戰時蔣介石為打通滇緬國際通道而責令沿途各縣縣長以立軍令狀方式限期建成,有延誤者槍斃,高壓出效率,一年多即通車,這路完成后成了抗戰時中國戰區唯一一條同盟軍溝通的陸路國際通道。1942年應困守仰光英軍的請求,以杜聿明為統帥的中國遠征軍數萬將士,就是利用這條公路,出保山、渡怒江、越芒市,出國門遠征緬甸的。中午在保山用餐。鄉土宴遠勝大賓館,尤其是吃到了久違多年的家鄉特產“豌豆粉”和“魚腥菜”,北方來的客人們不知此為何物,大多下不了箸。亂中取勝,趁勢狠干了幾碗。
下午2時繼續出發,正式進入橫斷山脈區域,道路越來越險峻,山高、谷深、水急。途經號稱世界第二大峽谷的怒江峽谷。壁立千仞,佇立此側幾乎可喚彼側之人,而步行過去要將近一天。難怪此地諺語道:“上山云里站,下山到河邊;隔山能對話,相見要一天。”將近谷底,日光灼人,其灼熱度不亞于8月的廣東。日光如熾,以至于車到目的地,同行者中有將手臂裸現于車窗外者,手臂赤紅,儼如廣東名菜烤乳豬。
5時許,穿過怒江峽谷,進入德宏州境。風光為之一變。此前樹少山多,相對荒涼之景大為改觀:林木蔥郁,滿山綠樹雖說不上原始但也是莽莽蒼蒼。公路兩旁高樹夾峙,頗有馳于林蔭道之感。
德宏州全稱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與漢化較顯著的大理白族不同,這里的民族風情保留得較為完整。
沿途見不少砍柴的傣族婦女,穿著花花綠綠,其打扮之講究不像在勞動,而像去趕擺。傣族婦女給人的總體感覺是:身材修長,眉目清秀,普遍長得秀麗。
夜宿德宏賓館,竟巧遇云南分社資深記者劉遠達。他鄉幸會,十分高興,顧不上疲勞,作竟夜談。
劉遠達不愧為云南通,滔滔不絕,就我關心的問題講了一大通,擇其要錄之于下:
關于滇緬國際公路。國民黨遠征失敗后,1943年左右,日本人從緬甸打了過來。國民黨一退再退,最后退至怒江北側對抗。高層經爭論,決定炸掉江上吊橋以阻敵酋,但何時動手要前線兵士聽令。孰料日寇神速,未待上面下令,其機械化兵團前鋒已撲至江邊。一連長當機立斷,毅然炸橋。橋斷身亡,但阻住了日軍。日軍數度欲過江,甚至不惜將卡車開進江中以圖壘橋,但湍急的江水甚至連卡車也沖得無影無蹤。怒江之流源自雪山,水寒徹骨,日兵過江不得,只能望江興嘆,直至我抗戰勝利。
邊貿問題。1991年一年,進出口總額達17億元人民幣。他的觀點:邊貿必須技貿結合、工貿結合才有前途,不然,靠茶馬互市似的交易,生意做不大。所謂技貿、工貿,就是到緬方辦廠。
吸毒問題。此地為毒禍重災區,有關部門查整了幾次,吸毒販毒才有所收斂,不然大有泛濫之勢。凡女性吸毒,沒有不賣淫的,凡上癮者,大多只有等死。另外,全國發現四十多例艾滋病,三十多例即在此,且均同吸毒有關。如此禍國殃民、危及民族存亡之事,只能以嚴刑苛法禁之。
晚上去街頭轉了轉,芒市雖稱市,但其規模只如廣東沿海一小鎮,且沒有人家繁榮。有趣的是,粵港文化越過千山萬水,亦滲入到這里。街上發廊比比皆是,均打廣東牌號;還有香港電影,周潤發、成龍等香港明星亦是此間老少能詳的人物,這些明星的大照片成了各放映點招徠觀眾的王牌;錄音帶攤前,叫座的除《紅太陽》各版本外,香港流行曲亦占了不少。
1992年6月17日晴
晨8時出發,去邊境城市畹町、瑞麗。約兩小時到畹町。
畹町為滇緬公路的中方終點,越過界橋,就算到緬甸了。昔日中國遠征軍赴緬參戰就是從這里走出國門的。
一橋之隔,邊民們往來自由。女人多著筒裙,男人們也穿裙褲。因習俗、裝束酷似,何為中國人,何為緬甸人,在此很難分辨。另外,還見一些皮膚黝黑、大眼高鼻的女人,據說為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人。
邊貿生意之小令人失望,沿街上百個攤點多化妝品、性藥和服飾等,完全小攤式經營方式。靠雙方“茶馬互市”式交易,估計生意要做也做不大。
最大收獲是邂逅一賣山貨的緬甸華僑商人,一番交談,對緬方概況有了一些了解。困極無事,正著迷于金庸先生武俠小說的這位商人,自言姓湯,25歲,已婚,祖上為浙江人,到緬甸已三代。家住緬甸離邊境300公里之地。據他介紹,緬甸人口三千六百多萬,一半以上為歷史上與中國關系密切的緬人,此外,還有克倫人、克欽人、欽人以及華裔、華僑等。他說,緬方是莊園主制,土地由莊園主控制,沒地的人只能打工。華人多以生意為業,緬甸大商人多為華人。
他還說,他做山貨生意,好的一次成交可達數萬。這邊生意談成,要貨就到邊境那邊倉庫取。湯先生貨攤上有穿山甲、蟒皮、麂皮等。
湯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說,在那邊從小學到中學他們都上中文。問及他的身世,他說,其家祖上是清道光年間去的緬甸。祖居舟山群島,中英鴉片戰爭后被販“豬崽”到東南亞,后輾轉多國,最終定居緬甸。
畹町逗留兩個小時,全景盡覽。嗣后離畹町去瑞麗,行程三十多公里。途經一寺院,典型緬式建筑,若干尖頂寶塔組成塔群,呈金黃色。寺內有僧人,亦有尼姑,據說這里信的是小乘佛教。
到瑞麗縣城。雖為縣城,其實就是一條兩三華里的街道。街道兩側全是攤檔,貨主為中緬兩國邊民。攤檔雖多,貨物雷同,化妝品、春藥、緬柚木雕刻工藝品幾大類。雕刻多為大象,乃緬甸吉祥物。大街上游蕩著不少游商,多為巴基斯坦人,能說漢語,自言為緬甸僑民,多兜售緬甸出產的劣質寶石(貓眼居多)。
下午2時,過瑞麗江大橋到中緬邊境上的“姐告經濟區”。此為國務院新定一級口岸,緊鄰緬甸。“中國”字樣的界碑就豎在經濟區邊緣。據介紹,根據兩國協議,將姐告辟成邊貿區。中方已蓋起幾十間房號,辟出一條商業街。緬方業已蓋起具有緬甸風貌的三角型商店建筑數間,雙方民眾可自由往來。
訪問了數戶商家,皆云主營批發。廣東飲料健力寶、強力啤酒頗受歡迎。一重慶商人說,他來此10個月,做了幾十萬元的生意,全是該縣賣不出去的商品。緬方購買力和消費水平較低,中國過時的中低檔輕工產品,正是他們最歡迎的新潮貨。此處外貿已從互市到邊貿再發展到了區域性的國際貿易。
3時到“姐告經濟區”管理委員會聽負責人介紹情況。據云,日本超豪華轎車每輛車在這里48萬元人民幣即可買到,農夫車每輛12萬元人民幣。另外,緬甸同中國相比,經濟落后約30年。不僅是農業社會,而且帶有很濃厚的原始性。一個主要原因是幾十年閉關鎖國。但緬甸百姓特別是邊民并不窮。邊境上,不少緬甸青年開著日本高級摩托車橫沖直撞。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經濟區一知情人說:沿邊境緬人,有的賣寶石,有的做白粉,富得很。
瑞麗江兩岸是個富饒寬闊的壩子。云南多山,作為中國西高東低三級地理階梯的第二級階梯過渡帶,這里溝壑縱橫。群山之中偶爾會出現星星點點的河谷平原。云南少數民族多數即聚居在他們稱為“壩子”的這種平原上。瑞麗壩子這塊地方號稱是兩個國家、三個城市。輕柔舒緩如玉帶的瑞麗江上下串起兩國,除這邊的瑞麗外,還有兩公里外的木姐市和某某縣。
開發區一負責人指著緬方環繞壩子的蒼莽群山告訴我們:前面二十多公里地,就是游擊區,分別為原來的緬共、客欽軍割據。他們多經營白粉,也信奉馬列和毛澤東。前不久,他進入該地,見他們墻上掛馬恩毛像,白粉生產請溫州師傅,1月1萬美金。開發區占地是一個有兩三個足球場大的場地,目前尚無工業,只有貿易。在開發區中央,幾十臺中緬雙方卡車正在互市,交易品只有水泥、洗衣粉、變壓器等。緬方提供的易貨物資木材居多,特別是柚木。生意說成,兩臺卡車屁股相對,載物互移,彼此換貨即可。
環視廣場,竹樓式酒家10個,多為緬方邊民來辦。據介紹,喬石、宋平不久前來,也到這吃過飯。
緬方人員來去隨便,中方人員過境卻要受中方邊檢站嚴密檢查,據說是怕這邊人外逃,由此成全了對方生意人。
緬甸是一個盛產寶石的國家。開發區負責人告訴我們,邊境那邊最近發掘了一塊罕見的噸重玉石,緬商索價1億元人民幣。不少人心旌動搖,但或是吃不下,或是不敢冒風險,故遲遲未成交。同行的輕工部長曾憲林動了心,表示返京后要組織輕工部有關工藝品公司來考察,看能否成交。
1992年6月18日晴
6月18日上午,同行的輕工部部長組織座談會,讓大家暢所欲言,談這次考察見聞。集思廣益,使我明確了一些新的思路。尤其是以下幾方面:
以開放促開發、促改革的思路;
梯度開放、全方位開放、立體互補思想;
找市場、建市場思路等。
曾部長最后集思廣益,作了總結,提綱挈領,并相機布置了下半年有關工作。干練得法,令人嘆服。
下午2時半,回昆明。直線距離450公里,地上我們走了八百多公里,足足兩天,天上只走了45分鐘。
到昆明后,立即轉機去西雙版納。空中時間亦為45分鐘。
抵西雙版納上空,明顯感到景觀不同一般。群山郁蔥,大地真如錦繡一般。下到地上,四野一片碧綠,空氣清新,確實是我國罕見的綠色寶庫。
車行市區,風光景致更是迷煞人。緬桂、棕櫚、鳳尾竹,掩映大道。建筑造型頗為別致。尖頂式傣樓,像兒童搭積木似的,由多種幾何圖形搭配而成。另外十分講究色調,金黃色的瓦面,襯之以綠樹、藍天、白云、江水,還有那天仙般的傣女,確實迷人。
本地人說:孔明七擒孟獲曾來過此地。證據為:《出師表》中曾有“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之語,而瀘水即今瀾滄江也。
另外,孔明來時,此地人茹毛飲血,甚至不會蓋房,孔明臨走時將帽子落下,土人還以為此為教授蓋房之法,即為傣樓,此即今孔明帽式傣樓之由來。
此類傳說,且當笑談。但孔明的影響由此可見。
西雙版納全稱為“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其實何止傣族,這塊豐腴而神奇的土地上還居住著哈尼、布朗、拉祜、佤、基諾、瑤、壯、回、苗等少數民族。
西雙版納是傣語,“西雙”意為“十二”,“版納”即“千塊稻田”,全名直譯為“十二千塊稻田”,意譯為十二個行政管理區。
史載:舊時的西雙版納,被稱為“瘴瘧地區”。明清之際,邊陲用兵,僅及東北鄰的思茅,將士就往往十喪八九。故人們提及此地,談虎色變,古時就連足跡遍布中國的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我國明代著名旅行家徐霞客也沒能夠踏上這塊神秘的土地。直到解放以后的50年代末期,在民間仍有許多“瘴癘之瘧”、“琵琶鬼”的傳說。描寫“琵琶鬼”的電影《摩雅泰》就取材于這里。其實所謂“瘴癘”,主要是瘧疾,古人沒有掌握治瘧疾的方法,故視之如鬼。
黃昏入住州賓館新建的別墅,傣族竹樓式造型,但室內設施和裝修已完全西化。空調、盥洗室一應俱全,衛生狀況尚佳,令人愜意。從賓館窗口望出去,眼前儼如展開一幅醉人的水墨畫:朦朧的霧靄中,美麗的瀾滄江泛著白光繞壩子逶迤而過,濃密的鳳尾竹掩映著的傣家竹樓炊煙裊裊,寨子前的菜地里還有身著五色筒裙辛勤勞作的傣家婦女……安詳、靜謐、幽美,怎么描述此時的心際感受呢?一言以蔽之,此番風情畫煞是醉人!
1992年6月19日晴間雨
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氣候,最大特點是晴雨反復無常,“東邊日出西邊雨”是這里的典型寫照。
上午7時半去中緬邊境上的勐海縣。該縣所轄的打落鎮是國務院新批準的云南三大邊貿口岸之一。打落鎮離西雙版納首府路南約100公里,我們乘車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在這里,最令人開心的是縣長帶我們到了緬方一側,見到了原緬軍一個主要營寨,今天的同盟軍師部所在地。
由打落到同盟軍師部,要過一條界河,所謂界河就是一條小河溝,河上沒人守衛,也無需守衛,邊民可自由來往,由我方出資修建的一條公路越界河直抵同盟軍師官邸的大門下。界河對岸,面河傍山有十幾棟房舍,建造最好的磚石結構二層小樓就是該師師長的住所兼師部,門前一根旗桿上飄著緬甸旗,樓梯口有一荷槍衛兵站崗。
縣長姓賈,是上海知青。他介紹說,緬共過去是我們支持發展起來的,毛澤東時代其連以上干部多在我國軍隊受過培訓,因培訓地多在四川,他們結業后不少人娶了四川姑娘帶了回去。20世紀80年代,隨著形勢轉變,我們取消了對他們的支持,緬共自行解散,其軍隊成了一支地方割據勢力。緬甸政府對其無可奈何,最后與之達成協議:他們服管不服調,政府給他1 000人的軍餉。但他們養了3 000人,錢不夠,就做生意,以至于參加某些走私活動。
不過,他們對中國仍十分友好。我們在邊境彼側漫步,恰逢其一軍用吉普開過,上有兩個同盟軍軍人,穿著我國文革時軍隊所用軍裝。大家友好地打個招呼。
邊境中間自由區擺了幾十個攤檔,小販全是緬甸人,不少就是同盟軍家屬。我詢問了一個長相英俊的青年小販,一番對
話,頗令人回味。
問:今年多大了?
答:18歲。
問:是軍人嗎?
答:是!
問:槍呢?
答:放在屋內(指界河邊一洋樓)。
問:為什么不隨身帶?
答:我們的槍不是對準人民而是對準敵人的。
問:誰是你們的敵人?
答:誰占領我們土地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問:還掛毛澤東的像嗎?
答:現在不掛了。
問:為什么?
答:毛主席不領導我們了。
參觀完邊境,回來路上,考察了云南最大茶廠:普洱茶生產地——勐海茶廠。聽廠長介紹后,總算弄清了中國四大茶系及普洱茶之成因。
著名的普洱茶有別于傳統的綠茶、紅茶、烏龍茶。它是用特殊方法將鮮茶適度發酵,故其品質介乎綠茶和烏龍茶之間,既有前者的清純,茶綠素充分保留,又兼有后者的性溫特性。故普洱茶除興奮神經外,還有減肥、利尿等特殊功能。在日本和東南亞地區頗受歡迎。
原以為普洱茶產于云南普洱,這次實地考察,方知原產地在西雙版納。得名普洱,蓋因集散地在普洱之故。張冠李戴,竟至以謬傳謬,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得益者常常是掌市場樞紐之地。直到進入商品經濟大發展的今天,各地領悟到牌子的重要,于是有了名目繁多的各種“正名”戰。
名至實歸,這倒是商品經濟給人們的啟迪!
1992年6月20日雨轉晴
一早去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
出得景洪縣城,大雨滂沱,車沿瀾滄江行駛,至半路,突拋錨。停車檢查,原來是車軸斷裂。幸好是平地,不然掉進江里可有好戲了。
植物園距州城七十多公里,為著名植物學家蔡希陶先生所創。進園后,只見葬有蔡先生骨灰的紀念碑一座,知老先生一生默默貢獻于植物學研究事業,20世紀80年代初逝世。睹物思人,不勝感佩。
植物園最吸引人的不僅有人工培植的奇花異草,還有園旁另辟的一座原始熱帶雨林。進得其中,只見古木參天,藤樹纏繞,抬頭不見陽光,腳下腐草軟綿,步入其間,令人感到新奇、興奮。
幽暗潮濕的莽林中,竟遇一高鼻碧眼的外國旅行者,身背行囊,獨自跨行于陰暗的原始森林中,令人頗覺詫異。我們出得林莽,準備乘車返回時,這個青年亦出得林來,并禮貌地詢問可否搭個順車,我們慨然應允。同伴中有精通英語者,在車上同那青年聊了起來。
青年是以色列人,大學生,學的是生物專業。適逢中以建交,他經中國有關部門批準,獲旅行特別通行證,自費來中國考察。他說,兩月假期,已跑了北京、廣東、桂林、新疆、云南,下一站去山東。小青年不懂中文,手中握的中文地圖地名全用英文標上。遇上懂英文的中國人,顯得十分興奮。路上喋喋不休,恨不得將憋在心中多日的感想都說出來。他十分感慨地說:在中國,要遇上一個懂英文的人太難了。他說,回昆明時他計劃搭長途汽車,盡管途中得折騰兩天,但乘汽車并不是為了瀟灑而是因機票太貴了,他舍不得花這個錢。
車到路旁小鎮,我們停車吃飯,青年禮貌地道了謝,背上行囊,大步流星兀自往三十多公里外的州城趕去。
同車的州經委干部講:外國人比中國人能吃苦多了,從州城到植物園,七十多公里,他們常常是自己走著來,而我們的同胞非坐車不可。
一個是受得了苦吃不了苦,一個是吃得了苦不叫苦;一個是土生土長閉目塞聽,一個是云游世界眼觀四方。中外人士之差別,由此可見一斑。
車進橄欖壩,專門參觀了傣家竹樓。樓中簡樸整潔,布置得十分大方,使人聯想起日本人的居室,怪不得他們要到這里來認祖。
晚餐專門安排到州上傣家風味樓就餐。一條街全是傣族風味餐館。我們落座處號稱“南方傣家風味歌舞廳”,樓廳很大,同時可擺20張桌。這像是此次旅行的高潮戲。吃些什么,除手抓紅米飯外,別的倒無什么可記的。但席間的氛圍,別具一格。二十來個傣族打扮的姑娘來往穿梭服務。綁紅線,灑圣水,此外還有歌舞演出。按傣、拉祜、哈尼等族次第上演。告別是孔雀舞,水平不在專業之下。經打聽,知老板娘為四川重慶支邊青年,其夫原為州賓館廚師,見旅游風熾,夫妻雙雙跳槽租了竹樓裝修后開了餐廳。開業一年多來,他們別出心裁,除飯菜注重傣味外,還特別邀請文工團老師培訓餐廳演出團,將西雙版納藝術風情濃縮展現于一隅之間,故生意興隆,壓倒一條街。
老板娘告訴我們: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全是跑到下面村寨挑選來的。除供吃住外,還花錢教他們歌舞技藝,員工月工資在二百元左右。如此薪酬在此地已算高標準了,但在這個日益開放的社會里,也難攏住這些姑娘的心。如:不久前北京、深圳客人來玩,看中某些演員,便出高價拉走,由此給她頻頻造成損失。我說,既有替人作嫁之虞,為何還要投資培訓?她笑笑說:無此,餐廳營業收入上不去,兩者相權取其輕。文工團她還是要辦的。
晚上回到賓館休息。明天上午聽州長介紹情況,下午回昆明。
1992年6月22日晴
21日晚從西雙版納乘飛機回到昆明。空中時間半小時,乘車則得走兩天,云南交通之難可以想見。
22日上午,云南省管工業的副省長代表省委來交換意見。談了一上午,定了些意向。中午省長來陪同吃飯,省府梁秘書長同我鄰座,談到云貴差異,他有幾個數字,特記下:云南煙為財政貢獻一年有五十多億元,占全省財政半壁江山,上交中央亦達25億元;貴州酒一年為財政貢獻二十多億元,亦為主要財政支柱。煙、酒成為擎天柱,這可是西南省份的一大特色。
午飯后,與省府官員告別。輕工團要去貴州,我們則是留下待24號飛武漢。
此次隨同輕工部領導層外出,對國務院部級機構組成及工作作風、程序有了一些了解。
1992年6月23日晴
云南省輕工廳辦公室主任老張真是個老黃牛,一早即開車到賓館,陪我們去昆明景點。
先去金殿。該處因存有清代平西王吳三桂大刀而有名。
隨后去大觀樓公園。這里最馳名者,莫過于古人孫髯翁所作長聯。洋洋灑灑,確實氣度不凡。大觀樓前是滇池。本地人介紹,“文革”期間昆明軍區政委主滇時,命民眾大興土木填池造田。田雖造得上千畝,不僅糟蹋了滇池景致,而且破壞了生態平衡,致使昆明這一高原春城氣候變劣。武夫專政,遺害千古。“文革”時這類蠢事可謂數不勝數。
中午吃云南名小吃——過橋米錢。嗣后找書店,欲購幾本有關云南風情的書,令人不解的是,跑遍全城,竟一本也買不到。實在是莫大遺憾!
下午登西山龍門。山勢嵯峨,壁立千仞,加上渺渺滇池,湖光山色相映,頗為壯觀。置身其間,委實令人有心曠神怡的“寵辱皆忘”之感。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清風朗月、明山秀水,無雕飾的自然景物果真是治愈塵世煩悶之病的良藥。
晚7時,云南分社采編主任魚世昌陪我們去省委招待所采訪省領導。云南省委書記普朝柱剛從鄰近數省考察回來,行裝甫卸,同意接受我們的采訪。獲此待遇,這還得感謝他秘書的照顧。據聯系人老魚說,秘書先欲擋駕,后發現我正是他購買的一部暢銷書的作者,立即態度大變,積極配合,才有了這次采訪。在普朝柱秘書的精心安排下,利用晚上開會前有限時間,終于得以談論40分鐘。普雖過花甲之年,身體健碩,口齒清楚,思路也敏捷。本欲請他談三個問題,因時間限制,只談了“云南在新一輪改革開放中的戰略思維”一個問題。另外兩個問題:如何看待當前經濟形勢;在進一步改革開放中亟待解決的課題是什么,沒來得及談。
關于云南在新一輪開放中的思想問題,普朝柱透露的最新信息是:西南五省七方首腦均有借助云南走向世界的強烈愿望。他說:為開好即將在昆明舉行的西南地區協作會議,他剛去了除西藏外的四川、貴州、廣西、重慶等西南兄弟省市考察兼交換意見。這次,大家不僅熱情高,而且心十分齊。一個典型實例是:西南協作會議已開了七屆,因沒什么實質性進展,層次越來越低,各省市多派個副秘書長來應應景。這次可不一樣,各省市均表示書記、省(市)長要親自來。
來干什么?適值國家實施全方位開放政策,昆明及邊境上的瑞麗、河口等地已陸續列為開放城市,從云南經東南亞出海,對西南各省市來說,均較繞道東南沿海出海便利。正是這一通道優勢,使各路諸侯產生了聚合力。
“大西南聯合起來”,普朝柱說,這是將于下月召開的協作會議的中心議題。除了打通出海通道外,大家還考察在云南的口岸城市集資辦廠,加工出口。西南各省工業雖比不上東南沿海,但同東南亞卻較吻合,互補性強。
普朝柱還談了云南下一步的具體布置,重點是放在抓交通和扶持鄉鎮企業上。
總的感覺,云南地處邊陲,但其主要領導人十分務實,埋頭經濟,真抓實干。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只顧出風頭、務虛多于務實的省市領導是不能與之比擬的。
1992年6月26日雨
24日上午10時半乘飛機赴武漢。
昆明陽光灼人,雖為春城,卻有火城之感。武漢人稱“火爐”,卻逢低溫,地面溫度攝氏24度。據本地人說,近日氣候反常,恐是連日陰雨造成的。
分社招待所客滿,熱情的辦公室同志安排我們住了鄰近招待所,但條件之差令人難忍:蚊子當空舞,馬桶沒蓋沿,被褥透潮味——真是天上掉到地下,領教了平民和內地生活水準。
社長李永長十分熱情,又是幫助聯系采訪,又是張羅讓分社為記者接風。
25日上午,省政策研究室主任來談。下午為分社記者作報告,話題是“今日廣東與我怎樣認識廣東”。談話間大家問話很多,我盡力回答,氣氛倒也熱烈。
今天一天,梅君幫助安排了一天采訪。上午是中南財大教授、老師,下午是長江動力公司老總于志安,收獲甚大。特別是于志安,對微觀、宏觀、政治經濟、改革開放,均有獨到見解,我們促膝切磋,取得不少共識。特別是宏觀改革上的“先斷香火,后拆廟”見解,結合輕工部曾部長、胡司長等人的談話,對政治體制改革時機及意義有更深感受。
于志安是國內著名的改革家,其經歷十分具有傳奇性。“文革”中曾被造反派拋諸長江,孰料大難不死。“文革”后接手瀕于死地的長江汽輪機廠,折騰十幾年,使之成為中國最有活力和實力的動力企業。長江動力集團資金利潤率達48%,去年完成工業總值31億元,利稅即達105億元。在國內企業,特別是國有大中型企業中實屬罕見。
已有兩本關于中國改革現狀及出路專著的于志安頗有個人見地,但最令我感興趣的是這位已近七十的企業家關于成就感的一段吐露,特錄以備考:
“辦企業很辛苦,也苦中有樂。這樂常常比個人賺得幾百萬、幾千萬還令人銷魂。可不,我雖是生產電機的,你看我馬上要去同商業部商討合作開發山楂,還要去南太平洋談判開發熱帶水果的問題。我下一步的計劃是把開發出的熱帶水果搞成汁,把美國的洋水擠出去。別以為這是夢想,正是有一個個富于挑戰性的夢想待你去實現,人生才其樂無窮!”
于志安認為,中國要獲得長足的發展,非得培養出一批社會主義的有成就感的企業家,他們胸懷壯志、目光遠大,且成天琢磨的就是發財、發展,卻不是中飽私囊,更不是以企業為跳板,謀劃走仕途。他認為,有了這么一批專職為公家掙錢的能手,中國就大有希望!
于志安在中國企業家層中算另一種典型。他既不同于只顧自己撈的那些私人老板,也不同于沿海那些只會發財的經濟動物;他既務虛也務實,既關心宏觀也擅長微觀。頗有大企業家風度。(于志安若干年后轉移公款逃亡國外,以殘劇化方式結束了他奇特的人生——作者注)
1992年6月27日陰
湖北分社社長李永長十分熱心,幫助聯系上了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關剛從北京忙完李先念喪事回來。
上午,關讓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先給我們全面介紹情況。部長顯然是個拘謹的人,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照本宣科介紹了材料上已有的有關湖北新動作的問題,對于我提出的三個問題:改革與開放、宏觀與微觀、高速與高效,則顧左右而言他,沒予回答。
不過,人倒是十分熱情,中午硬挽留吃了一頓飯。
下午,關廣富正式出場,又是李永長親自陪同。李說,他這個一社之長之所以不厭其煩地陪我采訪,出于兩個考慮:一是選題重大,確實是人們普遍關心而又談不清的重大問題;二是他敬重有才之人,故不在乎所奉陪之人的地位對不對等。
李還介紹了關廣富的有關情況:
關廣富,滿族人,時年60歲,南下干部,一直搞財經。1982年由湖北人民銀行行長一躍而成為省委書記。由于出身寒微,雖頗有思想,但膽子還是不甚大。
下午3時到達省委常委會議室。關廣富準時進來,中等個,樣子樸素、平和。
李永長介紹完畢,我把采訪大意告訴他,并提出三個問題。關認真記在本上,然后作答。
作為一路諸侯,關不好就宏觀問題說三道四,因此聲明:結合湖北實際談問題,盡量涉及到我提的問題。
關談起話來思路清晰,洞察力、邏輯性強,有激情。發揮到得意處,他習慣于叫身邊宣傳部長留意,言下之意是注意整理成文。
關的講話十分周全,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有關觀念的。他說:“小平南方講話,算是給我們開了竅。我理解這個竅就是一切工作圍繞把人民搞富,為了這個中心點,一切束縛搞富的東西,包括上層建筑、經濟基礎、意識形態都應改。”基于這個認識,湖北省在關書記的主持下,已制訂出一整套內外開放的重大舉措。
談了1個半小時,總體談得不錯,其間關還簡略而又明確地回答了我所提的幾個問題。
然后,關話鋒一轉,十分感興趣地提出:要我講講廣東的成功真經。
征得李永長同意,我盡己所能,把自己的看法講了出來。談話間他不時插問,因此又是1小時。
大家談得十分投機,到了無拘無束之境。
下午6時,方告辭。
明天上午乘火車去廣東。
1992年6月30日— 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