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最重要的分野,就是火的發現、使用與控制。因此人類歷史上流傳著無數關于火的傳說,普羅米修斯盜火就是其中之一。
痛感人間黑暗與蠻荒而天神獨享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用茴香枝盜得天火,并將其帶到塵世,而他也因此被縛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日夜折磨、風吹日曬、鷲鷹啄食,承受無盡的苦難。
他的犧牲,給人間帶來了煙火,人類成為萬物之靈。紀念普羅米修斯的圣火,每隔四年都會在奧林匹亞點燃,綿延千年不輟。
從此,盜火者普羅米修斯日后也被用來形容成全世人而犧牲自己的先驅,喻指其偉大的背后,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
如任正非就是一名盜火者,他用來盜火的茴香枝就是華為。
提到通訊領域,很多人可能只了解手機。其實近年來的很多熱詞,區塊鏈、人工智能和物聯網等,其前提都是海量數據的收集、傳輸、存儲和使用。而通訊行業的所作所為就相當于鋪設管道,讓信息流能夠在其中自由、高速的傳輸。
因此在未來的高度信息化社會中,通訊行業毫無疑問是基礎性、戰略性的抓手。在西方各國尤其是美國看來,這個行業就如同“火種”一樣,理應壟斷在自己手里。
而任正非就像是盜得天火的普羅米修斯,不僅大張旗鼓的進入了這一領域,甚至把“火把”灑向了全世界,如此行徑,自然讓美國欲將其置之死地而后快,這也就是華為近期受到多方壓力的根由。
這名“魯莽”的盜火者究竟來自哪里?
企業家的誕生
歷史的發展充滿了絕對的偶然和相對的必然。偶然不能決定歷史的走向,但卻能極大豐富了歷史的本身。任正非和華為的出現,似乎就是一個典型的偶然現象。
無論從歷史沿革、改革開放的階段性、還是當今中國的國際地位來看,中國尚不具備大規模產生企業家、尤其是產生世界級企業家的土壤。如今中國號稱“企業家”的群體中,商人依舊占據主流。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曾說:“商人和企業家既有關聯,更有本質性的不同。簡單地說,商人以賺錢為己任,一切以錢的多少來衡量企業的成功和自己的成就,而企業家則以改造世界為己任,商業則是他所使用的手段與工具。”這個判斷我認為是比較到位的,從中也能看出我國缺乏企業家誕生的土壤的真正原因。
自古以來,中國就不缺少傳奇商人,范蠡、白圭、沈萬三、胡雪巖、喬致庸、盛宣懷……他們腰纏萬貫、富可敵國,他們的經歷令人深思或感喟,但他們都不是企業家。
自春秋戰國以降,“士農工商”的社會地位劃分延續兩千多年。地位低下的商人想要通過經商來改變世界幾乎不可能,因此有抱負的商人們,或由商入官如胡雪巖;或由官入商如張謇;或干脆官商一體如盛宣懷,但歸根結底,經商只是他們聚斂財富的手段,把持權柄才是他們安身立命、改變世界的根本途徑。
四十年前開始的改革開放,讓市場經濟的浪潮撞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無數人的命運被深刻的改變。《紐約客》前駐華記者歐逸文曾寫過一本風行美國的報告文學,描繪他眼中的中國,書名就叫做《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
“野心時代”這個形容非常傳神,如今的中國相當于美國20世紀初的紐約,《了不起的蓋茨比》所描述的那個時代,鮮衣怒馬、燈紅酒綠,人人都跟資本捆綁,想以小博大,最后所有人都變成了短期化、功利化、吹糠見米的動物。
如今的中國也正是如此,老板們一改往日的落魄,成為了聚光燈下的明星,但舞臺中上演的更多是關于金錢、野心和命運的悲喜劇,而絕少看到企業家的身影。
任正非的同齡人中,便有很多時代的典型作品。有妄自憂天的杞人,商人的命,卻操著總理的心,談笑間都是千秋偉業;也有不好真龍的葉公,雖然舉起高新科技的大旗,但實則外強中干,生存智慧遠高于經營智慧,只是打得一手好太極罷了。
但無論是杞人還是葉公,都是時代的造物。在1978年之前的計劃經濟體制中,國家作為經濟的主體,扮演了企業家的角色,即使有工廠,廠長也只是按計劃安排生產的執行者罷了,根本談不上企業家。
四十年市場經濟大潮的洗禮下,國內誠然出現了一批優秀的、專注實業的企業家,如格力的“董小姐”、美的的何享健、海爾的張瑞敏、福耀的曹德旺等,但他們在龐大的商人群體面前,仍然是絕對的小眾。而且無論從影響力還是核心技術來說,中國的實業家群體離高度全球化、打造高端產業還為期尚遠。
唯一的異類,就是華為。
山里人的精神
任正非出生于貴州,我大伯和他的父親曾是一所學校教書的同事,我堂兄和他也是校友,兩家同住一個家屬院內。
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我與任正非緣慳一面(注:想見上一面,但總差那么一點緣分),但是由于我們有著類似的出身背景,再加上華為這家企業的特立獨行,所以我一直都很關注他,也通過我堂兄得知了他很多的往事,在他身上能看到很明顯的貴州人特征,這段貴州經歷也是任正非日后能夠縱橫天下很重要的原因。
很多年前,我在江浙一帶講演,面對臺下江浙企業家所說的“貴州岀人才”之類的恭維之辭時,我的回答是:“貴州不像江浙,物阜民豐,人杰地靈,隨便一個小小的縣城一抓就有幾十個進士十幾個狀元,可謂人才輩出。而貴州土地貧瘠,風貌奇倔,不具備大面積岀產人才的土壤。貴州的杰出人物就像貴州的山一樣,不可能一下子批量成名,但是一旦從山旮旯里蹦出來,就是鬼才、奇才、不世之才。”
我說此話時,尚無人知誰是任正非,名滿天下的貴州人只有龍永圖。現在黔商已經走遍全國、風起云涌,我的這個判斷總體來看依然成立。
貴州多山,山里的孩子和平原地區的孩子從小就不大一樣,平原往往一覽無余,風景盡收眼底,因此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們多為人樸實,做事踏實;山里人則不同,我生活的小縣城四周崇山疊嶂,云霧彌漫,再加上孩子的思維又不受限制,真是思接千載、神游八極,我小時候經常想,山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這種好奇心和想象力也是我日后做記者、做智庫去走遍世界的動力源頭。
因此我常說:比土地更大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大的是人的想象力,人的思想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延展性和穿透力。
任正非也是如此,阿基米德曾經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地球。”科學家的夸張之詞,在貴州人身上得以應驗,任正非靠著手中的叫華為的支點,真的撬動了地球。
但光是生在山里還不夠,那個時代貴州的年輕人大致有三類,一少部分屬于既得利益群體,衣食無憂,整天想的無非是如何當官掌權,日后他們也確實得償所愿,大大小小幾乎都當了個官,能夠安穩度日。
絕大多數人屬于第二類,是社會底層人家的孩子,山里土地稀少,時有饑荒,生存的艱難讓很多人尚未成年就被磨滅了所有的想象與激情,日后也通常以修理地球為業,敢于出來打工已經是有志氣、有膽量的人了。
只有極少數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第三類人,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背景下,知識分子境遇很可憐,只能蜷縮在教育領域,普通一點的做鄉村教師,稍好一點可以到縣中學去教書,像任父與我的父親一樣杰出的知識分子,才能在縣重點中學做到校長。雖然生活依舊窘迫,但父母的言傳身教能為孩子點亮文明世界的火種,保留彌足珍貴的想象力。
在很多人眼中,貴州就是蠻荒之地,貴州人都是披發左衽的野蠻人。殊不知貴州也有很多詩書相傳的文章世家,培養出來的孩子,其根底之扎實,視野之廣闊,其家學之淵源,絕不輸于內地同輩,甚至在韌勁和狠勁上還尤有過之。
任正非的父親曾經對他說過:“記住知識就是力量,別人不學,你要學,不要隨大流。”幼承庭訓足以影響人的一生,正是這樣的教誨讓任正非走上了一條崎嶇而偉大的盜火之路。
但據我堂兄一家人講,真正深刻影響任正非一生的,還是他的母親。任母不過是一個貧困山區再普通不過的鄉村教師,而且只有高中學歷。但由于父親忙于工作,家中子女的教育和撫養大多托付給了母親,任正非與母親感情極深,也通過他母親,深刻的認識到了鄉村教育的重要性。
任正非的做人做事的風格,他孜孜不倦、執著追求的意志品質,都源自任母的教化。任正非在困難時,我堂兄的一位朋友曾兩次給任寄了一點錢,日后任正非一直在關照他,甚至一度曾想把他調到華為工作,后因其身體有病,未能成行,這種感恩之心也出自任母的教誨。
2001年任母遭遇車禍時,任正非正在伊朗做項目,只來得及回來看母親最后一眼,任母就溘然去世。任正非所寫的《我的父親母親》一文中對母親的懺悔,和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令讀者無不動容。任正非日后大力提倡基礎教育,特別是農村的基礎教育,這一舉動和他母親也不無關。